一次偶然的机会,夜宿开封,酒店距离著名的宋都御街不远。据说,此街完全按照北宋时期原景建设而成。晚饭后无事,我踱进街去,一路观赏,四周氤氲着千年前的帝国气派。在街的尽头,我与一座古代酒楼不期而遇。它气势磅礴,上书“樊楼”二字。我不禁一怔,原来,这就是樊楼,风华绝代却又历经沧桑的樊楼。
一直以来,文人墨客似乎对“楼”这种建筑情有独钟。黄鹤楼、岳阳楼、鹳雀楼等等,无不因诗文名扬天下,就连看似平常的樊楼也不例外。它没有滕王阁的气象万千,也没有黄鹤楼的大江东去,却照样能在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,甚至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初识樊楼,当然是在《水浒传》里。第七回,陆谦邀请林冲喝酒,第七十二回,宋江元宵东京赏灯,都去了樊楼。《水浒传》中的樊楼,因篇幅有限,出场不多,当时并未引起我的关注。年岁渐长后,阅读《三言二拍》等诸多话本小说,我这才发现,樊楼的出镜率其实相当高,发生在樊楼或与樊楼相关的故事,可谓数不胜数。有血有肉的文学人物们,围绕着樊楼,上演了一幕幕或感人或悲怆的故事。这些爱恨情仇、市井轶事,流传数百年仍经久不衰。就连如今热播的电视剧《知否》和《清平乐》中,主角们心心念念的,还是去樊楼。樊楼,已经成为一个朝代的符号,人们对它的偏爱,可见一斑。
樊楼,又名矾楼、丰乐楼,它不是虚构的文学意象,而是北宋真实存在的百年老店。它始建于五代末年、北宋初年,相传宋太祖赵匡胤曾在此观看杂技表演。它是东京城的地标性建筑,用美酒、美食、美人,广迎八方宾客。专门记录北宋风土人情的《东京梦华录》,说樊楼“三层相高,五楼相间,各用飞桥栏槛,明暗相通,珠帘绣额,灯烛晃耀”。作为东京城七十二家酒店之首,樊楼的规模之大、构造之精,可谓极尽奢华,冠绝天下,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酒楼。澶渊之盟后,北宋赢得了一百余年的黄金发展期,国力蒸蒸日上,社会歌舞升平,百姓安居乐业。北宋都城东京,人口达到150万,是一座令人神往的城市,这里百业兴旺,车马喧嚣,遍布勾栏瓦肆,到处高朋满座,俨然成为世界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。豪华大酒店樊楼于是应运而生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樊楼的出现,是历史发展的必然,更是社会享乐心态的写照。时代的风花雪月,造就了这座奢靡享乐的名楼,而名楼的百年风韵,又将时代的风花雪月推向了顶峰。
走进樊楼,仿佛呼吸到了千年前的气息,我被它深深震撼。八十年代末,人们在原有遗址上重建了樊楼。这是东西南北中五座三层建筑,底层都是散座,二三层为包间。漫步其间,只见斗拱飞檐,雕梁画栋,金碧辉煌,我也化身为一个书生,或潦倒,或奔放,穿梭觥筹交错,阅尽众生聚散,只要美酒在手,就一定能在此寻觅到知音。
这座闻名遐迩的酒楼,吸引的绝非等闲酒客。《大宋宣和遗事》中就有详细记载,樊楼“上有御座,徽宗时与李师师宴饮于此”。吃腻了山珍海味的宋徽宗,在此相会李师师,话题值、娱乐值拉满,无形之中为樊楼增加了曝光度,也带来了一波流量。《画墁录》记载,神宗年间,名将种谔(即《水浒传》中鲁智深的顶头上司老种经略相公)与属下“期集于樊楼”。尝遍黄沙、朔风的戍边将士,相聚樊楼,大快朵颐,多半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吧。《齐东野语》也记载,神宗年间,江南阔少沈偕为讨名妓蔡奴的欢心,包场炫富,为樊楼内千余酒客的所有消费买单。沈偕之富,从此名动天下。如此剧情,只有樊楼,才配上演。
樊楼不仅是达官显贵的最爱,也是文人雅士的天堂。据《湘山野录》记载,真宗大中祥符年间,日本僧人求翰林学士张君房写一篇诗文,但张君房却“醉饮于樊楼,遣人遍京城寻之不得”。一个安逸、浮华的时代,造就了樊楼与美酒的绝配,也难怪张君房要抛开工作,在此一醉方休了。诗人刘子翬少年时经常去樊楼游玩,后来留下了“ 忆得少年多乐事,夜深灯火上樊楼”的动人名句。
无论是帝王将相,还是才子佳人,无论是富商巨贾,还是贩夫走卒,都能在樊楼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座位。樊楼,一个朝代的缩影,用海纳百川的气度,成就了繁华盛世的标签。一座酒楼和一个时代,就这样在历史的光影中亦喜亦忧地相逢。
樊楼,是一座既普通又不普通的酒楼。时代为它披上了华丽的外衣,但历史却赋予它苍凉的身影。樊楼和北宋,恰如一朵烟花,绚丽却短暂。金人在北方崛起,宋徽宗却依旧沉溺于琴棋书画、声色犬马,以致靖康之乱。历时168年的北宋王朝就此崩塌,东京遭到毁灭性破坏。在历史的拐点,樊楼也未能幸免,于战乱中被付之一炬。一个时代,就此落幕,蓦然回首,宛如春宵一梦,使人怅然若失。然而,樊楼的故事,却并未画上句号,它对后世的深远影响,才刚刚开始。宋室南渡后,偏安东南半壁江山,贪图享乐,纸醉金迷,竟又在杭州西湖边重建了一座“丰乐楼”,照旧莺歌燕舞、醉生梦死。丰乐楼,正是樊楼的正式名称。也许,丰乐楼代表的是人们对过往盛世和中原故土的思念,但这恰恰也是南宋政权苟安一隅、不思进取的真实写照。对此,诗人刘克庄痛心疾首,不无讽刺地写道:“吾生分裂后,不到旧京游。空作樊楼梦,安知在越楼。”此诗简单明了,与“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”的千古名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至此,历史为樊楼注入了全新的含义,它不再是宋室繁华富庶的象征,而沉淀为民族屈辱的标本,更被寄予了家国情怀的深刻内涵。
然而,樊楼终究只是一座平庸的酒楼,除了为慕名而来的食客们提供美食美酒之外,实在担负不起太多的历史沧桑。斗转星移,朝代更迭,多少千秋霸业,都付与了笑谈,樊楼最终隐没在了时光的烟尘里。它如同一本巨大的历史画册,为后世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和广阔的想象空间。那些不甘寂寞的文人们,还在樊楼的废墟里努力挖掘,企图重塑它曾经的辉煌。
夜色里的樊楼,在水泥森林的城市里,安静,沉默,像匍匐在尘埃里的老者,无声讲述着千年过往。它穿越过繁华盛世,也寄予过家国情怀,在此已等待千年。灯火阑珊,游人如织,我与樊楼的相逢,正如它与那个时代的相逢,又轻松又沉重,仿佛爱情,这才有了风花雪月般的互相成全。
来源:新邵新闻网
作者:蒋飞宇
编辑:兰巧琴